诗穷而后工
这句话出自欧阳修的《梅圣俞诗集序》:
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,夫岂然哉?盖世所传诗者,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。凡士之蕴其所有,而不得施于世者,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,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,往往探其奇怪,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,其兴于怨刺,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,而写人情之难言。盖愈穷则愈工。然则非诗之能穷人,殆穷者而后工也。
梅尧臣年少聪敏,文采过人,与苏舜钦齐名,时号“苏梅”,又与欧阳修并称“欧梅”。但是他仕运不好,直到五十岁才中进士,还是在欧阳修的推荐之下才进入国子监。终于当了官,六十岁左右就病故了。
从欧阳修的角度来看,梅尧臣的命运多舛。而这种不顺利,表现出来就是一种“穷”,这并不仅仅表示物质生活的贫困,更多地是指际遇不达、命运捉弄的状态。实际上梅尧臣虽然在仕途上很“穷”,但是在北宋诗坛算得上拔尖人物。
我们在说到北宋初诗文改革的人物,莫不推崇领袖欧阳修。实际上这是一群人的努力,包括范仲淹、王禹偁、苏舜钦、梅尧臣和欧阳修。这些人当中,以梅尧臣的理论和实践最高。他的诗主张写实,反对“西昆体”,作品力求平淡、含蓄,同时又整肃了初期因为反对“西昆体”而走偏,陷入佶屈聱牙、险怪崎岖的“太学体”,在两者中间走出独特的“宋调”,被誉为宋诗的“开山祖师”。
而欧阳修因为掌握了科举工具,类似于今天高考作文的命题人,他大棒一挥,就从科举教育、遴选官员上直接把诗文之风给纠正了过来。而给他提供理论基础的就是他的这些朋友们,当然,也包括他自己。所以我们看到欧阳修遴选出来的门生,都是符合诗文革新派主张的学子,包括三苏、曾巩等人,这些人都成为散文名家,与欧阳修同列“唐宋八大家”。
梅尧臣的“穷”,是不是他成为欧阳修眼中的大诗人的原因呢?在欧阳修眼中就是如此,因为“盖愈穷则愈工”。
为什么会“穷而后工”?
欧阳修作出了分析:“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,其兴于怨刺,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,而写人情之难言。”内心有着忧愁感慨愤激的郁积,这些情感化为诗兴,寄托在怨恨讽刺之中,道出了逐臣寡妇的慨叹,而写出了人所难于言传的感受来。
这无非说明一个道理,一个大道理。
诗是情感波动的产物。
诗歌的灵魂是情感,在情感起伏的情况下才能写出好诗。无论正面的情感,比如愉快、豪迈、喜爱,还是负面情感,比如痛苦、哀伤、忧愁,都能引发诗情。
相对而言,负面情感更容易触发心情的激荡和亢奋。诗人命运不济之时,心中产生各种感情波动,波动越大,情绪越激烈,表达的欲望也就越强,创作自然就带上了更加能打动人的特质。而这种外物对内心的影响,就会反过来影响作品的情感投射。这里的“工”,并非指用词遣句的精巧,而是指情感的合拍和到位。
所以“然则非诗之能穷人,殆穷者而后工也。”并不是写诗让人产生困窘,而是艰难的生活际遇让人的感情波动剧烈,从而创造出好的作品来。
欧阳修的“穷而后工”和司马迁的“发愤而作”,以及韩愈的“不平则鸣”其实都是一个意思,越是发愤、越是不平、越是穷,作品就会越有情感表达的激烈冲突,从而就更加容易打动读者,让人产生情感共鸣。
国家不幸诗家幸
这句话我们听得更多,每每读到战乱流离时期伟大诗人的作品的时候,心中不由自主就要把这句诗念一遍。其实从文化角度来说,这句诗的下半句更有文学理论意义。
国家不幸诗家幸,赋到沧桑句便工。
就像我前几天有篇文章赏析杜甫的《江南逢李龟年》,这就是典型的“赋到沧桑句便工”的代表。字词简单明白,可是背后隐藏了近半个世纪的人生漂泊,涵盖了大唐最好的盛世和最混乱的转折点(安史之乱),短短二十八个字,流不尽的沧桑岁月,人心变故。
这两句诗出自清代诗人赵翼的《题元遗山集》:
身阅兴亡浩劫空,两朝文献一衰翁。无官未害餐周粟,有史深愁失楚弓。行殿幽兰悲夜火,故都乔木泣秋风。国家不幸诗家幸,赋到沧桑句便工。
赵翼是清代史学家、文人、诗人,与袁枚、张问陶并称清代性灵派三大家。这首诗是他题元好问的诗。元好问是金末至大蒙古国时期著名文学家、历史学家,我们最熟悉的自然是“问世间情为何物”了,这就出自元好问的《摸鱼儿·雁丘词》。
元好问四十多岁的时候,金国灭亡,成为蒙古的俘虏,但是他拒绝出仕,专心学问,为保留金国历史做出了巨大贡献。赵翼这首诗大概就是说这么一回事,赞扬元好问的高洁,同时创造了文学理论名句:“国家不幸诗家幸,赋到沧桑句便工”。
意思是说元好问啊,虽然金国灭亡了对你来说是不幸的,但是因此成就了你的史学和诗文,这在文学上未尝不是一件幸事。
其实这两句话得分开看,“赋到沧桑句便工”是毫无疑问的,是文学作品成就的必然之路,而“国家不幸诗家幸”,那倒未必真正如此。
正如“穷而后工”所言,“国家不幸”实际上就是在物质和精神上将文艺创作者推入了“穷”的境遇,从而产生“工”的结果。实际上“国家不幸”,是催发了大量爱国情绪的爆发,从而引起诗人情绪波动,创作出好的作品来。
但是正如列夫·托尔斯泰所言:“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,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。”我们从诗歌史结合历史进程来看,“国家不幸”也未必会让人“赋到沧桑”。
不幸各有不同,未必诗家幸
因为有一种国家不幸,是一种沉沦。
出现齐梁体的南北朝,出现晚唐体的晚唐,出现江西诗派的北宋末年,出现四灵诗派、江湖诗派的南宋末年,文人世子大都出现一种末世情绪。这种情绪滥觞之后,在诗风的体现上要么就是及时行乐的艳诗、艳词的宴乐派,要么就是讲究避世的归隐派。末世情绪渲染下的诗歌作品都是颓唐的,柔弱的,华美的,空洞的,所以只要社会进入一个正常轨道,也就是下一个王朝的开始,这种颓靡或空隐的诗文之风就首当其冲地被批判、被抛弃。
如初唐陈子昂、初唐四杰对齐梁体诗风的纠偏,如范仲淹、欧阳修的诗文革新运动,这都是对在末世情绪下大行其道的靡丽、柔弱诗风的批判和革新。
产生这种末世情绪的“国家不幸”,从文化角度来看肯定不是“诗家幸”了。因为在末世诗人们的心情并不激荡,也没有什么波澜的缘故。没有情感的饱满和波澜,又如何在诗歌的创作中带入情感?所以这种时期的作品都是空洞浮华的。
有希望和情感波动才是诗家之幸
唯有在对国家还抱有极大的信心和希望,却发生了“国家不幸”的时候,文人们才会群情激奋、斗志昂扬,文艺创作才会百花齐放,所谓之“化悲痛为力量”。
盛唐之时的“安史之乱”,大量的诗人看到了国家和人民的苦难,但是对唐王朝并没有失去信心,国家原本蒸蒸日上,忽然被叛乱击穿,而这种叛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,都是非正义的,国家的正统是需要维护的,并且也是值得维护的。战乱与国家的矛盾,会激发诗人们的情绪,从而写出好诗来。
杜甫、李白,正是盛唐向中唐转折时期的诗人。而在平定安史之乱后,随着国家的中兴,韩愈、白居易、元稹等大批中唐诗人们更加燃起了希望。所以,盛唐、中唐大诗人辈出,集中出产大批优秀作品,奠定了唐诗的顶峰高度。
靖康之耻也是一样的情况,王室南迁,大批文人世子衣冠南渡,虽然历尽艰难,但是对国家、对朝堂、对皇帝、对收复故土还是抱有极大的热忱和希望的。这一时期出现的李清照、张元干、张孝祥、辛弃疾、陆游,都是宋诗宋词的巅峰人物。他们的成就,正好证明“国家不幸诗家幸”。
这种感情冲击和波动,到南宋中期,随着朝廷偏安,主和派成为主流,也就逐渐消失了。诗风、文风也就往末世情绪发展。
而改朝换代,往往是前朝士大夫心灰意冷之时,国家败落在意料之中,内心虽然忧郁,但并没有那种恢复正道的激情。就好像杜牧一样,一切都看在眼里,也只能是长叹一声“隔江犹唱后庭花”,并没有实际的力量去改变整个大势的倾颓。
看不到希望的忧愁,是没有意义的。末世诗歌,虽然有情绪波动,但是也仅限于发发牢骚。这种眼看着向下,却无力挽回的沉沦,让大众情绪好比温水中的青蛙,慢慢被温炖致死,才是真正的、导致衰败的“国家不幸”。
对于老百姓来说,无非是又要改朝换代了。
对于诗人来说,在温吞的日子里迷失,而且这种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,没有情绪激烈波动的创作者,失去了激情,又何来“诗家幸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