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鞭声烟影里的怀念
——作者郭柳群
又是一年中元节，野外，鞭声不断，烟雾缭绕。这个时候，按照民间习俗，家家户户都会相邀去乡下给已故亲人烧包袱，虽然祭奠方式不很文明，但也是对逝去的亲人寄托哀思和怀念的一种方式。
每年这个时候，我们家写的包袱单上总会有大姑的名字。在鞭声烟影里，我都会深深地怀念逝去的大姑。
我的大姑，虽然她离开我已经二十多年，但我还是无法忘怀她看我满眼微笑和爱的模样，无法忘怀她柔声细语和我说话的情景。她是我心中完美的女性形象，也是我内心最大的痛点，每每忆起有关她的点点滴滴，我都会泪流满面。今天，借此小文，来诉说我对她的爱和思念。
我的大姑，家里长辈都会亲热地叫她秀儿。她生于年，如果活到今天，也会是位幸福的奶奶了，因为表弟拥有一双可爱的儿女。在奶奶的四个孩子中，大姑和我爸爸性情、外形极像，都是温和敦厚之人，且都生得高大。大姑外形稍胖，皮肤微黑，浓眉大眼中透着一股和善，见人微笑，让人倍感亲切。
奶奶生有两子两女，加上老爷爷去世得早，留下两个比爸爸大几岁的爷爷代为抚养，还有年迈的老奶奶也要赡养。在那个穷困年代，填饱肚子都是奢侈，更何况家里吃饭的人多，做事的人少。即便如此，奶奶还是认定孩子们都要读书，在她看来，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贫穷的命运。但那个年代重男轻女严重，而我爷爷也思想顽固，认为女孩读了书没用，长大也是嫁给他家人。所以，姑姑们读点书遭罪的很。
每天，天不亮就起床洗全家的衣服，然后烧好早饭，匆忙扒拉几口，才赶往学校。下午，放学归来，同学们嬉笑打闹，而大姑还要去田间地头猪草，因为割的人多，为了多割些，大姑总要走到更偏远的地。即便生活如此艰辛忙碌，天资聪颖的大姑，学习成绩依然名列前茅。这样的光景一直坚持到小学毕业的前夕，固执的爷爷便不再让大姑上学。哪怕学校的老师们上门轮番做工作也是无济于事。只有善良的奶奶抱着大姑落泪，喃喃曰：“只怪父母无用，供不起你们几个同时读书。”就这样，懂事的姑姑辍学回家。
此后，奶奶忙于田间地头的农活，大姑忙着操持一大家人的吃穿用度。而爷爷却选择外出驾船补贴家用，可是一年也难得回家几次。整个大家庭的重担都扛在母女二人的身上。好在大姑聪明贤惠，她会想着养些鸡、猪补贴家用。鸡下了蛋，舍不得吃一个，一定拿去卖，换回家里要用的油盐酱醋以及洗涤用品。
通常每月也会留下几个鸡蛋，那是给外出读书的爸爸和叔叔准备的。每次，他们放月假归来，年轻的小伙子总是饿得面黄饥瘦，大姑总会从灶头端出几样家常菜，虽没半点荤腥，但好在红绿相间，味道也甚好，最后压轴的肯定是的两碗鸡蛋面，上面卧着一个煎得两面焦黄的鸡蛋，下面还偷卧着一个，至于另偷卧一个，是怕老奶奶骂她不会持家。可她哪里明白：大姑对哥哥弟弟们的爱之深。
小姑有次和我讲这件事时就说道：你不知道，那鸡蛋面的香味，直钻你的鼻孔，让人垂涎三尺。你爸看不过眼，硬要给个鸡蛋我吃，最后你大姑一直瞪着我，我就没好意思吃。
大姑不但做家事是一把好手，做农活也是又快又好。农忙时节，她总是忙完屋里，然后和奶奶一道做田间地头的农活。插秧，割谷，打稻都不在话下，由于爷爷不在家，爸爸叔叔们又在外读书，姑姑又得像男子汉一样挑起那百余十斤的稻谷往返于家里和田间。晚上，她的肩头已是一道道血印子，奶奶忍泪为她擦上一点点青油。生活，在家人的齐心协力下，虽依然贫穷，但总归是往好的方面前进。
可是倔强的爷爷却有些不一样。大姑养了两头大肥猪，按照惯例，猪肉是要卖钱，给爸爸叔叔攒学费，什么猪头，内脏之类留着过年。可是爸爸初中毕业那年，爷爷看到垸里读书的孩子都回家帮衬，改善家里生活。便死活要把猪肉留下来自己吃，他觉得爸爸已经读了那么书了，再读也是无用，当不了饭吃。还举例说上，谁家的几个儿子小学没毕业便回家做劳力，家里几年便盖起了红砖房。而我们家，因为你们读书，这么些年还住着土砖房，我抬不起头啊！
听到这，爸爸也难过了，答应回家种田。这时，奶奶和姑姑一百个不答应，觉得已经吃了那么多苦，不差最后两年。可固执的爷爷哪里肯听，着急的大姑去搬来几个本家叔爷来做他的工作，爷爷还是拒绝。姑姑慌了，对着爷爷说：“只要让他们读书，我会一直在家里帮衬，绝不食言！”爷爷也许是被大姑这种舍己的精神所打动，也许是觉得大姑的确是一个干活好手，便不再干涉爸爸和叔叔读书的事。
后来，爸爸和叔叔因为读了书的缘故，都找到了合适的工作，不用再回乡辛苦种田了。家里人都很高兴，都说幸亏有大姑退学帮衬家里，两个儿子才能安心完成学业，我们家才有改变命运的机会，大姑是我们家的功臣。可这个功臣因为一直帮扶家人，却过了婚嫁的年龄，成了大龄女青年。
再后来，经由爸爸介绍，大姑和爸爸的李姓同学（也就是我的大姑父）结婚了。可是，婚后几年他们一直无所出。而爸妈已经结婚，育有我们兄妹三个。大姑常来娘家，那时我已有三岁吧，开始有了记忆。只记得，大姑，大姑父一来，肯定会带来很多好吃的糖果，家里也像过年一样：爸妈，大姑姑父，拉起了家常；爷爷奶奶烧火做饭；小姑领着我们兄妹三人分吃食，家里一片欢声笑语。
每每走时，妈妈看出大姑的落寞，总会装着无比烦恼的样子说：“帮我们带一个去，吵死了。”大姑总会满面笑意地抱起我，说：“去我家，好吗？”我连连点头，一点也不留恋父母，因为我知道，在大姑家我享受着至高的地位：她都会把箱底那些红的，粉的，黄的亲手织的毛衣轮番给我穿上，每天把我的小脸洗净，涂霜，还会用胭脂在我的眉心点上一颗美人痣，给我的小辫扎上一两朵娇艳的小花，然后领着我在和小伙伴玩耍，这时我漂亮的衣服，手中的糖果总会引来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，大家都纷纷向我示好，希望我能分得一点吃食给他们。
那时的我多么得意，多么骄傲！以至于旁人故意逗我：“这给你穿漂亮的衣服，买好吃的糖果的人是姑姑，还是妈妈？”我脱口而出：“妈妈！”众人大笑，说这小鬼狡猾。可是幼时的我哪里分得清，只知道这个姑姑胜似妈妈，她对我温柔有耐心，处处呵护我关心我。而我的妈妈只会让我跟着爷爷奶奶，要不就是出门干活，我被反锁家里嚎啕大哭，那个滋味可不好受。
上天也是眷顾好人的。我四五岁时，大姑终于生了表弟，家人皆大欢喜。大姑和公婆一起带着小表弟，姑父在学校教书，放学回家就抱着小表弟亲个不停，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。有时，到奶奶家里，大姑看到躲在角落撅嘴巴的我，笑着说：“去不去姑姑家？我还是最爱我的群儿！”我马上笑扭着，连忙趴上大姑父的肩头，急喊着：快走，我们回家！于是，姑父背着我，大姑抱着小表弟，我们开心回家了。
我记得，姑父还带我去小学校里读了一段时间的幼儿园，那时的我，开朗活泼极了，知道大姑忙着带表弟，又黏着姑父，黏着家里的爷爷奶奶，我成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，我爱着家里的每一个人。遇到小表弟抢我的吃食，玩具，我都是让着他，陪着他。这个家里满载的爱，让我倍感幸福！
可是幸福在表弟四岁那年打破了，善良的姑父在为家里钉纱窗时，摔到后脑勺，经抢救无效而撒手人寰。姑姑悲痛欲绝，几次哭昏过去。她哭，因为柔弱的她没了善良情深的老公；她哭，因为幼小的孩子没了细心呵护的父亲；她哭，因为年迈的父母没了孝顺的儿子；她哭，因为懂事的学生们没了关爱理解的师长……
奶奶抱着大姑，告诉她要坚强，为了幼小的孩子，年迈的父母，更为了九泉之下的人。帮他抚养好孩子，赡养好父母，撑起这个家，才不辜负于他，也不枉费此番前来送行的亲朋好友，学生们的心意。
此后的一年中，姑姑买了很多的裁剪书，在家潜心学习。自学阶段，她先是把家里的大人不穿的衣物，改成小孩穿的最新样式；等到技术熟练时，她便买来布匹给亲人们搭配试做新衣服。爷爷奶奶穿的对襟褂子，爸爸穿的衬衣西裤，妈妈小姑们穿的时新花裙子，在大姑的巧手缝纫下，居然像模像样，穿上后，总会引来路人驻足询问。
大姑给我也做过很多套衣服，其中印象最深的当属白衬衣配红色雪纺蛋糕裙。衬衣在袖子处改良做成了泡泡袖，然后滚上一圈蕾丝花边，胸前还缝上了一朵立体的小红花来呼应下面的红裙子；红色的雪纺纱裙轻盈美妙，一层叠着一层，在风中旋转的我，犹如花中的小仙子。当年的某个六一儿童节，我穿上这套，简直秒杀全场，女生们纷纷询问：哪买的？肯定是商场里买的吧？当时的我心里美极了，非常神气我有这样的巧手姑姑。
后来，表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。大姑就搬到学校不远处的桥头边开起了缝纫店，专门给人量体裁衣。当时的农村物资还很匮乏，买的衣服又贵又不耐穿，所以人们大都选择裁剪布匹做衣服。因为做的人多，再加上大姑人热情，手艺又好，所以生意不错。此时，大姑凭借自己的努力，养活了孩子和自己，也赡养了年迈的老人。
大姑性情温和，与人为善，和她的顾客，左邻右舍都相处极为融洽。熟识她的阿姨们，都会感慨她孤儿寡母不易，一定要帮她物色一个合适的男人，和她一起撑起这个家。就这样，钟姓姑爷进入她的生活。自此，他们夫妻二人在桥头边过起了男耕女织生活：姑姑继续她的缝纫生活，凭借一双巧手为他人缝起合体的美衣；钟姓姑父则支起一小摊，为过往行人修补自行车来补贴家用。二人齐心协力，生活倒也和美。只是，爸妈让我少去他们家，怕钟姓姑父不喜欢我。
两年后，听闻大姑生了一个女儿，我和家人们一道去看望大姑和宝宝。小宝宝粉嫩可爱，模样极像大姑。我高兴极了，感叹自己不再是家里的“女儿种”，终于有个妹妹和我作伴啦！我手舞足蹈，兴奋不已。一旁的妈妈按住我，让我外边玩去。我这才发现垂头坐在外边的钟姓姑爷。回来的路上，听奶奶和妈妈们说起，这个钟姓姑爷三十好几的年纪，一直没结过婚。现在娶了贤惠的大姑，就希望能有个儿子来延续自家香火，听说还多次找算命先生占卜，中医把脉，都言是个儿子，可是最后却生了个女儿。难怪，刚才大家都夸宝宝长得漂亮时，大姑只是无奈地笑了笑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大姑忙于养育两个孩子，忙于缝纫生意。而我也上了高年级，学习繁重，没时间再去大姑家。只是偶尔听爸妈说起大姑的近况：钟姓姑爷因生了自己的女儿后，对小表弟的态度一落千丈，经常和大姑因表弟闹矛盾。可大姑从未回娘家哭诉，这些情况还是她的邻居告诉爸爸。听到这，我的心里难过极了。为大姑的不易，我偷掉过好几回眼泪。
这年的端午节，大姑抱着小表妹，带着表弟，来我家过节。此时，小表妹已有一岁多了，被大姑打扮得极为漂亮。穿着大姑做的花裙子，扎着两个小辫子，发梢上别着小花，还有眉心点的那颗美人痣。大姑拉着我说，妹妹和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哦！说着，还从包里取出一双她绣的花布鞋给我，告诉我，这是给我的六一儿童年礼物。
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，这可是我想了很久的鞋子，因为最近特流行穿这样的绣花鞋，学校里很多的女生都穿这样的鞋，我羡慕极了，曾几次央求过妈妈也帮我绣一双，都被她以费时费力为由拒绝了。因为做这鞋必须先在白色衬布上画出鞋样，接着在鞋样上描画出花鸟虫鱼，然后再用不同颜色丝线搭配一针一线缝制出来，做这双鞋子少说也一两月时间。由于费时费力，所以很多同学的花布鞋都很省事，只是在鞋头绣上一些花，且都是几个单调的色系。而大姑给我绣的这双鞋，花鸟虫鱼活灵活现遍布整个鞋面，各种深浅颜色搭配的丝线多达几十种，而且还在鞋头部位用红色的丝线扎了一个球缝制上去，整个鞋子更显立体。这哪里是鞋子，分明是大姑用爱为我缝制的艺术品。
我能想象大姑白天忙于店铺，忙于孩子，忙于琐事家务，晚上却在昏黄的灯光下为我一针一线缝制绣花鞋的场景。想到这儿，我鼻子一酸，说道：大姑，干吗要费这个时间呢？你那么忙，别把身体累坏了。绣花鞋我不穿也可以的。只见大姑笑道，摸着我的头说：“你妈那次去我店说过一次，你很想有一双绣花鞋，所以大姑再忙，也要为我的做一双最漂亮的鞋子，大姑的心里还是像以前一样爱你。”
和大姑最后相处的一段时光，是我四年级的暑假。那时，刚放暑假没几天，钟姓姑爷差人叫我去他家过暑假，我兴奋地收拾好衣物去了大姑家。此时的大姑已怀孕几个月，因为身体不便，家里乱糟糟的。家里有进出修车的过客，有来做衣或拿衣的客人，还有淘气的表弟，爱哭的表妹……钟姓姑爷给我派下任务：管好弟弟妹妹，帮大姑做一些跑腿的活，我点点头，愉快答应。这以后的两月，我的生活忙碌而充实。驮着牵着表妹保证她的安全；管好调皮的表弟不让他闯祸；有时还要扫地洗碗，提水等等。虽然很累，但想到大姑可以多休息会，我也就耐着性子去做。要知道在家里，我可是懒惰的很，妈妈一喊我做家务事，我就拿要看书打马虎。
由于暑期，河水暴涨，那天早饭后，我去河边洗菜，没有注意脚下成群的大蚂蚁爬上了我的脚丫子。等我洗完菜回家时，脚上一大片又红又痒，痒得我难受极了，便用手使劲挠，越挠越痒。大姑看到后，心痛的很，连忙把我搂在怀里，拿来风油精在我脚丫上一边点点涂抹，一边帮我吹红肿的地方。那一刻，让我忘记了脚上的痒痛，有的只是幸福快乐。
晚上，大姑特意做了我最爱的红烧肉，我吃得满嘴流油，眉开眼笑。饭后，听见大姑抱怨钟姓姑父：“让你少接一点生意，多些空闲照顾家里。你倒好，把侄女叫过来做事，她在家可是当宝贝养的，她也是我的宝贝。”第二天，钟姓姑父带我去街上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，然后送我回家了。
而这一次，竟是我和大姑的永别。
再见大姑时，她因难产大出血，和她刚出生的白胖儿子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那时已值深秋时节，天气微寒，大姑穿着她最爱的浅绿色上衣，静静地躺在那张临时搭的竹床上，面部表情平和，就像睡着了一样。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，冰凉冰凉，我哭喊：“大姑，大姑！”无人回应，耳边只是传来一众亲人们肝肠寸断的哭声。
我呆坐一旁，泪如雨下，我知道这个世上最疼我爱我的大姑没了！都言：“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走一遭”，等我做了母亲后，才明白大姑生前最后那段时间的痛苦。钟姓姑父觉得已是三胎了，不会有什么危险，便选择了所居住的偏远乡村诊所生孩子，哪知这个医生并不擅长处理难产，落后的医疗水平，让大姑的生命定格在33岁！
多年以后，我也是大姑这般年纪，我才明白她虽一生短暂，可她的舍己退让、她的勤劳肯干、她的坚韧不屈、她的与人为善、她的默默奉献……都为他人带来了一束温暖的光！作为新时代的女子，我需要传承大姑身上所具备的美德，但更要的是要主宰自己的命运，要对那些不良的风俗习惯说“不”！不做那些陈腐思想的牺牲品，那么，悲剧也许不会上演！
“啪啪啪……”
鞭声烟影里，大姑含笑着走过来……
大姑，愿您在地下一切安好！
（来源：广济文化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