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雨知时节,当春乃发生。年2月19日,雨水。
雨水节气,是米芾《值雨帖》中的自由放达,是陆游晚年手录旧作《怀成都十韵诗》中的词翰双美,是唐伯虎《春雨鸣禽图》中的自由洒落,也是邓石如“竹窗花雨”印里的铁汉柔情。杏花春雨江南,藏在诗书画印里,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。
《澎湃新闻·古代艺术》的系列文章“古书画中的二十四节气”本期呈现的是诗书画印里的雨水。
“雨水”这两个字,本身给人以憧憬与希望。有雨便有水,有水便有江河润泽,便有五谷丰登,就有一年的好光景。民俗曰:靠天吃饭。老天爷有什么能耐?就是阳光和雨水。“春雨贵如油”,适宜的降水,对农作物的生长很重要。说的诗意一些,便是“春雨足,染就一溪新绿”。作为早春的琼浆甘露,雪最终都会变成雨。冬季里江河枯瘦,雨水来了,“随风潜入夜”,便是春满人间。
二十四节气最初起源于黄河流域,古人一直加以运用来安排农事,由此成为影响农耕文明的一个重要因素。至秦汉年间,二十四节气已完整确立。中国地域广大,气象结果并不完全同步,只是对于全体中国人来说,始终心有所系,“节气”俨然成了文化情结。
东晋王羲之《雨快帖》众所周知,人离不开水,书法也离不开水。书法是水墨的世界。当笔尖蘸上浓墨,在清水中轻点的那一刻,马上会洇开墨痕,落在纸上,也会生出笔墨意蕴,层次感极强。还别说,雨水和“书法”的关系极其密切,最典型的就是“屋漏痕”——用以比喻用笔如破屋壁间雨水之漏痕,其形凝重自然——当雨水顺着墙面往下流,不会一泻而下,必将顺凹凸不平的墙面蜿蜒下注,形成极为顿挫有力的痕迹,如南宋姜夔《续书谱》所称:“‘屋漏痕’者,欲其无起止之迹。”书写笔画时应当追求类似的艺术效果。这个比喻是颜真卿琢磨出来的。唐陆羽《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》记载,颜真卿与怀素论书法,怀素称:“吾观夏云多奇峰,辄常效之,其痛快处,如飞鸟出林,惊蛇入草,又如壁坼之路,一一自然。”颜真卿谓:“何如‘屋漏痕’?”怀素起而握公手曰:“得之矣!”
北宋米芾《值雨帖》如果要从琳琅满目的书画作品中精选出一件作品,作为“雨水”时节的象征物,莫过于米芾《值雨帖》:“值雨。草草。不知轴议何者为如法。可换更告批及。今且驰纳。”米芾大多尺牍开头一般用“芾顿首再拜”,此札中“芾顿首。早拜见”极少见。全篇大意是:“早上拜见您,正好下雨。草草而过,不知道讨论的核心话题怎样才妥当的,若要更换的话,麻烦批示给我,今天将能够奔赴收取。”需要指出,“轴”字尚有“病不能行”的意思,因而《值雨帖》中的“轴议”,也可能指讨论某人因病而不能行事。此札约书于年,老米时52岁,风格已成熟。米字沉着痛快,恣肆豪放,八面出锋等特点跃然纸上。用笔迅疾而劲健,尽力、尽势、尽兴,痛快淋漓、雄健清新的气势太险、太美、太绝,结字自由放达,天趣抒发。
北宋米芾《海岱帖》米芾另有《海岱帖》,亦名《焚香帖》:“雨三日未解,海岱只尺不能到,焚香而已。日短不能昼眠,又,人少往还,惘惘!足下比何所乐?”这是米芾任职涟水县令时所作,雨期连绵,有些焦虑。此札乃米芾不多见的草书作品。老米不喜唐人草书而力主回归今人,故成此格调。相比之下,唐代李阳冰《城隍庙碑》则是求雨心切:“有唐乾元二年秋,七月不雨,八月既望,缙云县令李阳冰躬祷于神,与神约曰:五日不雨,将焚其庙。及期大雨,合境告足。具官与耆耋群吏,乃自西谷迁庙于山巅,以答神休”。李阳冰担任缙云县令时求雨,“与神有约”,雨来或不来,要么焚庙,要么迁庙,足见其心之坚。此时“冰篆”面目已成,确立了在篆书史中不可动摇的地位。
北宋苏轼《李太白仙诗卷》“北宋四家”中,苏轼书《李太白仙诗卷》中有句:“人生烛上花,光灭巧妍尽。春风绕树头,日与化工进。只知雨露贪,不闻零落尽。”字里行间,透露出对人生如雨露,短暂即逝,零落黄泥的感慨。有人以为,据其中关键字眼来看,此诗非李太白所作,然亦非庸笔。苏轼此帖,字迹神采飞扬,用笔率意,字形跌宕,全篇神完气足。
北宋蔡襄《山堂诗帖》蔡襄《山堂诗帖》中有两首诗,前半部分有句:“欲寻轩槛倒金尊,江上烟云向晚昏。须倩东风吹散雨,明朝却待入花园。”人生如梦,仕途多艰,但仍需有一份憧憬。蔡襄的字,一如既往地精严端庄,温文尔雅。“南宋四家”之一的陆游晚年为其友人手录旧作《怀成都十韵诗》,其中写道:“放翁五十犹豪纵,锦城一觉繁华梦。”“北窗风雨耿青灯,旧游欲说无人共。”内容忆及作者五十岁左右在成都做官时的生活景况,书风瘦硬通神,格调豪放跌宕,可谓词翰双美。回顾大诗人生命中曾经的“远行”,立马就会想到另一位曾在成都的大诗人杜甫,有关春雨的名句脍炙人口:“好雨知时节,当春乃发生。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。”陆游《临安春雨初霁》中的名句更是耳熟能详:“小楼一夜听春雨,深巷明朝卖杏花。”
南宋陆游《怀成都十韵诗》在中国人心目中,无论是庙堂之上,还是江湖之远,节气乃是一种共同的记忆。唐代青釉褐彩“春水春池满”诗文壶上有《佚名诗》:“春水春池满,春时春草生。春人饮春酒,春鸟弄春声。”看前四句以为是写春景,后四句没写在上面,其实才是主题:“君生我未生,我生君已老。君恨我生迟,我恨君生早。”原来是恋人思春!笔画瘦硬,气势开张,无拘无束,充满率真恣肆之气。此瓶上的关键字是“春”。当春满人间,能够唤醒大地的,莫过于“春雨”。人到中年,犹记少年时代诵读过的诗句:“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。”
唐青釉褐彩“春水春池满”诗文壶唐伯虎《春雨鸣禽图》右上角题诗云:“山空寂静人声绝,栖鸟数声春雨余。”点出了空山人静,春雨鸣禽的主题。丝丝春雨中,鸟儿的第一声轻啼,带来了春的消息。用笔抑扬顿挫,自由洒落,墨色清润华滋,浓淡相宜,塑造了一只嬉戏枝头,昂首鸣春的八哥形象。嘴啄用以双钩,身体部位均用大笔没骨涂染,略分浓淡,神态活灵活现,呼之欲出。纵观全幅,鸟树藤竹,疏密错落,墨色层次相互掩映,呈现出美的韵律。唐寅是“吴门书派”的干将,书风儒雅清朗,画格高、意境远,强调以形写神。只不过时运不济,难遂心愿。与仕途决绝之后,少了一位可有可无的官僚,却多了一位不可或缺的书画才子。今年恰逢壬寅,乃是唐伯虎的本命年,再读此画,颇多感慨。
明唐伯虎《春雨鸣禽图》出生绍兴的徐渭,与唐寅类似,人生处于失意状态。虽然原因不同,但结果是相近的,与官场决裂,成就艺术人生。两人书风截然不同:唐寅虽失意而颓唐,最终走向平和,徐渭则表现为激越、叛逆,从《春园细雨》七律诗轴和《春雨诗帖》长卷等两件作品便可窥豹一斑。无论是“春园细雨暮泱泱,韭叶当篱作意长。旧约隔年留话久,新蔬一来出泥香。”还是“春雨剪雨宵成雪,长堤路滑生愁绝。军中老将各傅书,二十四蹄来蹙铁。”读起来无不有苍凉之意。如果要在明代艺术史中寻找一位人物,可以与整个时代划等号,那便是徐渭,一个艺术大才、全才。终其一生,充满悲剧色彩,然徐文长“乐难顿段,得乐时零碎乐些”,有着自己的人生哲学和思考,在艺术创作中成就了自我。
明徐渭《春园细雨》七律诗轴
明徐渭《春雨诗帖》长卷(局部)明代马元驭号栖霞,又号天虞山人,常熟人,亦属苏州地域。《南溪春晓图》布局协调巧妙,层次分明,错落有致,疏密有序。运笔峭劲洒脱,一气呵成,用墨酣畅淋漓,浓密相宜,色调典雅,枝干用淡墨画成,叶子以三绿稍加墨画出,桃花则用白粉,略有小写意风格。纵观全图,画有桃树、柳树折枝各一枝,柳枝从画面右下方横插进来,一直伸展到画幅顶部。一只鸭鹘停憩在柳枝上,正低着头梳理羽毛,敏捷的眼神,尽情地抖动着羽毛,把鸟儿机智灵敏的特性刻画得淋漓尽致。此情此景,可以感受到春天万物复苏、生机盎然的意趣。
明马元驭《南溪春晓图》杨澥所刻“雨中春树”出自唐王维诗:“云里帝城双凤阙,雨中春树万人家。”此印边栏较残,笔画逼边,形成特殊的艺术效果,运刀起伏较大,笔画相对较细,红面醒目,对比强烈,营造出美妙的意境!
清杨澥刻雨中春树髡残《雨洗山根图》创作于康熙二年(),时52岁,风格已然成熟。构图繁密严谨,画出了雨后山川清新怡人的景色。用笔娴熟苍健,秃笔渴墨,以线造型,在深浅、断续、粗细线条的相互交叉、转换、顿挫中表现幽僻的景致,意境苍莽,突出表现林叶低垂、瀑布奔流、溪水浸润、云雾流动等和雨水密切相关的景象,意境悠远深邃。左上自题五言一诗:“雨洗山根白,净如寒夜川。纳纳清雾中,群峰立我前。石撑青翠色,高处侵扉烟。独有清溪外,渔人得已先。翳翳幽禽鸣,铿铿轰落泉。巧朴不自陈,一色藏其巅。欲托苍松根,长此对云眠。”字里行间透露出林泉之意,书法风格近石涛又有区别。
清髡残《雨洗山根图》杏花、春雨、江南的意象组合,应该是王翚心中最美的意境。《杏花春雨江南》作于康熙二十九年(),时王翚59岁,正是个人创作最佳时期。整幅画设色淡雅,用笔秀逸脱俗,图中山峦层叠,小桥流水,树青草绿,淡粉色杏花点缀其间,清新淡雅,一派雨后春光明媚的江南山村景致,极具生活气息,颇有世外桃源之逸趣。款字是明代文彭所作《和倪元镇江南春辞》:“节序相催将迸笋,青春白昼帘珑静。廻塘鸥鹭浴相喧,照水鸳鸯娇弄影。荡子未归春服冷,佳人自汲山前井。谁家青鸟啣红巾,银鞍玉勒随香尘。春色好、春光急,朝烟未散山犹湿。山行应接不暇及,山下湖光静凝碧。三月游船尽倾邑,向人语燕樯头立。游丝网花落池萍,流年一去谁能营。”风格近文彭、唐寅,淡雅精致。
清王翚《杏花春雨江南》杏花与春雨,是自然界的一对佳偶。古典诗词中的杏花,多以春雨为衬。追溯来看,“杏花春雨江南”出自元虞集《风入松》词,初读词句觉得平淡无奇,最后一句“杏花春雨江南”六字,成了千古名句,终能跻身千古佳作。虞集对这一神来之句颇为得意,《腊月偶题》诗中又写道:“杏花春雨在江南”。的确,江南的婉约细腻,与杏花的清丽疏朗和春雨的宁静软绵极为匹配,由此成为入印和入画的主题,代有佳作。清代印人中此类主题印特别多。
林皋为工稳印大咖,曾刻“杏花春雨江南”印,流利清雅的印风将江南的秀色呈现出来,不禁想到苏轼《水调歌头·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》句:“长记平山堂上,欹枕江南烟雨,杳杳没孤鸿。认得醉翁语,山色有无中。”
清林皋刻杏花春雨江南王谐刻“杏花春雨”,字形疏朗,笔画舒展饱满,朱白对比恰到好处,真可谓“秀色可餐”。
清王谐刻杏花春雨阮钦来刻“卧看江南烟雨”,此印以切刀为之,字形繁简一任自然,错落有致,形成特殊的留红呼应,“江南”二字是“印眼”,对整个印面的动态感经营有至关重要作用,“南”字主要是起到稳定作用,使动静相宜。
清阮钦来刻卧看江南烟雨周子芳所刻“梦随春雨过江南”妙在章法,笔画有意繁复,不惜弯曲延长,但因为比较细劲,故而字形之间留红较多,与字形内的留红形成呼应,给人乱花迷眼之感。
清周子芳刻梦随春雨过江南孙三锡刻“家在莺声细雨中”整个印面因为切刀而有琐碎感,朱白对比煞是有趣,浙派文字特点以隶为篆,尽管整个印面因为切刀而有琐碎之感,但都控制在每个字形内,字与字之间仍留有细红面,在细碎中见整饬。最有意思是,“家在×××××”成为印人创作一种常见的固定格式,留下系列精品之作。
清孙三锡刻家在莺声细雨中自晋室南渡后,文化经济中心迁移,江南逐渐成为中国经济文化发展中心,也是书法篆刻创作代表人物生活居住地。这其中存在文化迁徙现象,见证了有关文化的思想观念、经验技艺等文化特质从一地传到另一地的过程。最典型的个案就有邓石如,他虽为皖人,平生活动中心常在维扬一带。作为一代书宗,邓石如终身布衣。书法史中能够青史留名的布衣屈指可数。邓石如的书印虽得到普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