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浩渺如烟的文学作品中,极少有一部小说能如《红楼梦》一般,频繁而非常成功的运用“象征艺术”这一表现方法,充分地表现了某种概念、塑造了某种思想感情以及刻画书中人物形象。
作者在运用象征艺术时,采用的手法是变化多端的。如人物的取名艺术,大量采用谐音的方式,表现一个人物的性格、命运,如霍启通祸起,卜世人通不是人,詹光通沾光等;再有用诗词暗喻人物的命运,黛玉的的“质本洁来还洁去”可见其本质高洁,宝钗的“好风凭借力,送我上青云”可见其勃勃野心,湘云的“也宜墙角也宜盆”正见其豁达随和等等。
而在众钗的住所取名上,作者亦是煞费了苦心,不仅通过其隐喻了主人的品性,更暗示了其命运结局。如潇湘馆,内植竹林一片,竹子自古被视为清高、孤直、超逸的象征,正与黛玉品质对榫,而潇湘一词则与黛玉的潇湘妃子遥呼相应,暗喻黛玉最终和娥皇女英一般,泪洒湘竹,泪尽而亡;再者,秋爽斋为探春居所,一个爽字,便见探春豁朗与高雅,然秋字意指秋天肃杀,百花凋零,探春身为花中一员,即便见识不凡,也不能免于凋落;那么宝钗的蘅芜苑呢?
在第十六回贾政试才宝玉时,见到蘅芜苑的景致是:
便见一所清凉瓦舍,一色水磨砖墙,清瓦花堵。
面对如此景致,贾珍第一反应是“无味”,然入门后,见院中毫无花木,只有牵藤引蔓的异草,气味馥郁,便不禁称“有趣”了。在这里,宝玉为题匾为“蘅芷清芬”,直到元春省亲后,方郑重命名为“蘅芜苑”。而这蘅芜二字,隐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其一,隐喻曾经有个皇妃梦
蘅芜,典出晋·王嘉《拾遗记》卷五:
“汉武帝思怀往者李夫人不可复得,时始穿昆灵之池,泛翔禽之……帝息于延凉室,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。帝惊起,而香气犹着席、枕,历月不歇。帝弥思求,终不复见,涕泣洽衣,遂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。”
薛家进京时,对外宣称的理由有送宝钗入宫待选一项,这极其符合宝钗的青云之志,正因此,宝钗对元春才无比艳羡,对着宝玉称“那上面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”。宝钗最初的梦想,就是像李夫人一般飞黄腾达,然而此愿最终无果,至于原因不得而知。而宝钗落选后,很快将目标锁定贾府,遂薛家住进荣府不久,便刮起了“金玉良缘”的妖风。
其次,暗示宝钗陷入守活寡的凄凉境地
芜字,有荒芜、荒凉的意思,蘅芜苑又毫无装饰,如雪洞一般,生气全无。这既体现宝钗的“冷”,也暗示宝钗最终被宝玉冷落。
根据前八十回许多细节,我们可知“金玉良缘”最终成功,宝钗嫁入贾府。然而宝玉却只对林黛玉念念不忘,“空对着,山中高士晶莹雪”,夫妻二人有名无实。直到后来,宝玉悬崖撒手,离家出走,了却尘缘。宝钗就此成为一个弃妇,蘅芜苑也成了“遗芳梦室”。
最后,暗示宝钗表里不一
蘅芜苑的那些异草,都散发着香气,蘅,是香草杜蘅的简称。而这些香草,在《离骚》中就多有描写,宝玉在与众清客侃侃而谈时,亦如此提及。然而在《离骚》中,这些香草是什么样子的呢?我们挑几句重点来看:
畦留夷与揭车兮,杂杜衡与芳芷。冀枝叶之峻茂兮,愿俟时乎吾将刈。虽萎绝其亦何伤兮,哀众芳之芜秽。众皆竞进以贪婪兮,凭不厌乎求索。羌内恕己以量人兮,各兴心而嫉妒。忽驰骛以追逐兮,非余心之所急。
这几句诗的大意是:
分垄培植了留夷和揭车,还把杜衡芳芷套种其间。我希望它们都枝繁叶茂,等待着我收割的那一天。它们枯萎死绝有何伤害,使我痛心的是它们质变。大家都拚命争着向上爬,利欲熏心而又贪得无厌。他们猜疑别人宽恕自己,他们勾心斗角相互妒忌。急于奔走钻营争权夺利,这些不是我追求的东西。
作者一开始是倾心于杜蘅、芳芷这些香草的与众不同,认为它们是高洁质朴的,然而后来才发现,它们竟然勾心斗角、贪得无厌,利欲熏心,极尽蝇营狗苟之能事。所以他很失望。后悔一开始被它们的外表所迷惑。
而宝钗,就是如此。
宝钗刚进贾府时,便给大家以行为豁达、无欲无求、贞静守礼的形象,她自己也自诩“珍重芳姿昼掩门”,然而事实是,宝钗不仅没有“昼掩门”,见大中午都能坐在表弟的床边给人家绣鸳鸯,就连夜间更是常在怡红院坐着,以至丫环都表示了不满。
而除此之外,宝钗为了要促成“金玉良缘”,竟然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情报局人员的样子。如宝玉不认得的怡红院丫头,她仅辨其音便知何人,连人家的性情都了如指掌;再有为史湘云办螃蟹宴前,她知道“这府里除了老太太,下面的人大多爱吃螃蟹”,连口味都做了调查。而暗中让丫头莺儿认茗烟妈做干妈这种事,更毋庸费辞了,除了勾结,实在找不到合理的解释。
宝钗的行止,正如蘅芜苑中攀爬牵扯的藤蔓,利欲熏心,奔走钻营。而这一切,都被隐藏在宝钗无欲无求的面具之下。
所以,作者为宝钗的居所取名蘅芜苑,是费了一番苦心的,而从宝钗的为人到她的结局,无不透露着讽刺,作者对宝钗是扬是抑,一目了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