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读到杜甫的《江南逢李龟年》不觉怔了三秒,“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”简简单单两句话,竟像红楼梦中香菱所说的,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。这橄榄是甜是苦呢,其实正是盛唐转衰的一首哀歌。
岐王宅里寻常见,崔九堂前几度闻。
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
安史之乱后,杜甫再遇李龟年。李龟年是盛唐的一个符号,他和霓裳羽衣舞,和云想衣裳花想容在一起,可历史之河滚滚前进,泥沙之下,已然是落魄之人。
杜甫少年时才华卓著,常出入于岐王李隆范和中书监崔涤的门庭,两人经常在高门贵地相见,感受那海宴河清,春风拂槛的盛世。但两人再度相见,却颇为窘迫,大家都是颠沛流。
诗的前二句是追忆昔日与李龟年的接触,时代沧桑,人生巨变。语极平淡,内涵却丰满。与其说,杜甫遇见的是李龟年,不如他遇见了曾经的自己,那美好的青春年华,却是记忆里褪了色的一抹红印。遭受了八年动乱的唐朝从繁盛的顶峰跌落,杜甫“疏布缠枯骨,奔走苦不暖”;李龟年则“每逢良辰胜景,为人歌数阕,座中闻之,莫不掩泣罢酒”。
两人相见,不知说了些什么,大概除了追忆往昔,也只剩静默。平平淡淡的句子却充满情感的张力,这里的情绪是澎湃的,也是压抑的,蕴含的感情深沉而凝重。然而两个大男人还能怎么样呢?要抱头痛哭吗?似乎也不会,于是有了下面两句看起来强颜欢笑的句子:
“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”
风景秀丽之地,一切看起来都安好平和,但是“无情最是台城柳,依旧烟笼十里堤。”“落花时节”写景也写请,写美好也写衰败。
清代沈德潜评此诗:“含意未申,有案未断。”两句当中“正是”和“又”这两个虚词,时空交叠,人还是那个人,却又不是那个人,似乎是美好的相遇,其实却又是最深的悲切。这样的诗歌张力叫人千载之下,还能见到诗人的白首和眼中的微泪。
真是相看落落数语,说了很多,又似乎没说,转身后,收敛的笑容里有无限的哀伤。可追忆和可惘然的都在短短四句中辗转反复,笑容相间,叫人无限感慨。
唐诗的魅力可在这样的小诗中瞥见,短小的体裁蕴含着巨大的容量,千载之下,依然叫人动情。